长长的睫毛轻颤几番,男人睁开了眼睛,混沌的意识在触及少年近在咫尺的面具时立刻回笼,“你……”他习惯性地偏了偏脸,又被人抚住脸颊,好让吻继续落在他的眼尾处。他的嗓子有些哑,身体上残存的疲惫感让他一时间弄不清自己到底睡了多久,性事中一身的黏腻不适已然消失,室内依旧掌着灯,窗外也还是一片漆黑,他的视线虽然已经聚焦,但在他沉睡过程中时间的流逝好像有种模糊的错位,令他乍然醒来便有些许恍惚。自己似乎真的睡了很久,久到连之前那么激烈的情绪,都好像被无限拉长,拉断,风化,乃至就此消失不见了。看着对方,他的心里有种茫然的空,但又拒绝再有什么情绪来填满。少年亲昵地靠近他,他撑着无力的手臂要起身,却被吻住了唇,并非一贯侵略性十足的吻,而是缱绻的,温和的,让人会放松警惕。他默然地用十指抓住了床单,但很快对方就拉住他的手,与他五指贴合。他又被揽住了腰,最后相当于被人半抱着坐了起来,柔软的被子凌乱地堆叠夹在两具身躯之间,旖旎又温柔,他的脸颊蹭过微凉的面具,清醒来得这样迅速而彻底。
那些复杂到他不想面对的情绪也好,某些在那有月无光的暗巷纠缠中不合时宜的冲动也罢,都随着那浴桶里仿佛永无止境的温存,和变得冰凉的水一起,冷却了。他拧着眉,习惯性想要推开她,却被拉着手抬向前,少年的语气中透着一股雀跃,“芹藻,你看!”
顺着少年的手所指的方向,那盆入睡前出现的昙花,也就是她说是送与他的“礼物”,如今被放在床尾处的地上,正在悄然盛开。一瞬间,季芹藻连话都忘了说,也忘了,抽回自己的手。伴随着独特的香气慢慢氤氲,那洁白如玉的花苞逐渐绽开,清透娇嫩的花瓣相互簇拥着,如同沐浴在月光下的美人,尽情地舒展着她曼妙的身姿。
“美吗?”少年在他耳边含笑轻问。
季芹藻下意识地点了点头,冷不丁又被啄了一口耳尖。他喜爱花草,也会养会种,偏偏就是昙花他养不活,倒是养死了好几株名贵的品种,他本就惜花,自此便也就干脆不养了,免得糟蹋了花儿,只偶尔自己写写画画聊以自娱。这还是第一次,在晚来秋里有昙花一现的美景。
“那是,我等了一天一夜没合眼,就为了这会儿能准时叫醒你。”少年有些得意,甚至带着点邀功地说道。
自己竟然睡了一天一夜吗?怎么会这么久?季芹藻面上一闪而过的讶然取悦了顾采真,她摸摸他的脸,像是在抚摸什么朝思暮想的宝贝,“我点了你的睡穴,想你休息得好一点。”
她的指尖在他的脸颊流连,语气有种自得其乐的甜蜜,“然后,我就在这儿等着,看看花,再看看你。”
季芹藻不知作何反应,她说得太过理所应当,神情也太自然坦荡,好像她可以决定他的一切。他不该顺着她的,他也没有任何理由应该配合她,可是……就在这时,少年忽然轻轻“咦?”了一声。
昙花完全盛开了,变化却没有就此打住,那如缎似绢的白色细长花瓣边,慢慢显现出一线红色,像是谁拿着朱砂笔,将冰雕玉琢似的花瓣都描了一层艳红的边,让这本就难得的昙花一现,更显神秘艳丽。季芹藻睁大了眼睛,仿佛见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景象,顾采真也慢慢皱起了眉,她还不曾见过这样的昙花,美则美矣,但美得实在是太妖异。
那兰陵萧家不是什么正派名门吗?家主萧青更是少年成名,如今已是九天仙尊之一,天枢青空的名号也是响彻正魔两道的,简直可以称之为正道年青一代的代表人物,她本想着,他订下的昙花自然不会是什么俗物,可眼前这一株,怎么瞧着这么古怪邪性?
“这是,血昙。”季芹藻的视线从那昙花上,移到了少年的脸上,“这昙花你从哪儿得来的?”
“路边买的啊。”她带着他回归元城飞过人家花房外,既然是在他们回来的路线沿途,不就是路边么。至于买,强买也是买,她可没少花钱,甚至多给了那花匠老翁不少银子,至于人家愿不愿意卖给她,这种小事就没必要让眼前的男人知道了,反正确实是银货两讫了。她的双眼真诚无比,“我给钱了,给了很多钱的,绝对不是偷的抢的,你放心。”
季芹藻无言地看着她,长眉若柳,眸如碎玉,他没发现自己握住少年的手微微用力了些,“血昙,又名血韦陀,稀世罕见,是祭奠心爱之人的花,以血做引,才会择机而开,香味独特,无可复制,传闻有引魂之效,可见轮回。没有人,会在路边兜售这种花。”少年来历不明,做事又一贯随心所欲,如今虽然性子有所收敛,但比着她之前的做派推测,走的定然不是什么光明磊落的路子……再看她一向爱以面具遮挡容貌,到底是她不想显露真容,还是她有什么忌讳所以不能?难道是他们两个在庙会泄露了行迹?她被仇家寻到了?对方这是在警告她?季芹藻一时间想到了许多可能,却没发现自己的每个近乎担忧的情绪,都是与少年相关的。
血昙?顾采真在记忆里搜索了一番,还真的想起来了这一种花。天香阁的教育包罗万象,花草知识当然也在其中。但这门功课只怕是她最为敷衍的,只因她着实不是个多么有这方面情趣的人,从小就自感对花花草草毫无兴趣,除了事关药材或者钱财的植物,她会好好学一学,其他的也就是装出一副认真的样子姑且听之。反正天香阁有天下最杰出的花匠,她往后便是要应付恩客,也没必要自己动手种花植树,能认会品就成了。不过血昙的名号她是听过的,因为确实稀奇,只是没见过。昙花本就难侍弄,这血昙更上一层,不管是名号还是含义,亦或者从培育到栽种到生长再到开花,都极其稀奇古怪,怪不得那花匠老儿那般耄耋年纪了,还半夜亲自爬起来照看,虽说他看起来就是个爱花之人,但这血昙的难伺候难打理也是缘由之一吧。只是,在没开花前,血昙看起来也就是一株品相完美的名贵昙花,虽然绝不普通,却也不至于像开花后这么的特殊,因此她才会看走了眼。
只是,那位被称为正道大统未来之主的萧青,为什么会专门订一株血昙?
顾采真虽然没和萧青正面打过交道,但对于正道各门各派都有了解。况且萧青之前还曾来归元城游学寄宿了一段日子,与季芹藻也有些交情。只不过那段时间正是她下山回来,中了迷魂掌自顾不暇的时候,所以压根没有精力关注这人,而且因为他的到来,季芹藻又分了些许时间与精力出去,倒是让她当初隐瞒伤势更加顺利了。
也是因此,她对于萧家的消息,比对旁处要上心一些。那萧青不是尚未婚配吗?准确地来说,是连未婚妻都没有吧?那他订这血昙,是为了祭奠什么人呢?难道,他有什么外人不知的心上人,还早亡了吗?还是,他纯粹爱好猎奇?顾采真对萧青产生了一丝好奇,心中想着回头要好好查一查。反正,按照她目前掌握的消息,这人立身很正,因为是个仿佛天生的冰山性子,不管男女都没人能近他的身,更从不曾有过任何风流韵事的传闻。他是遗腹子,虽然家族和他自身都最够强大,但有秘闻传说,他的命格很硬,克得父亲早逝,母亲生下他也伤了根本,所以又有低调但广泛的流言暗指,他的姻缘在各种意义上来讲,都很是艰难。他的父亲,也就是上一任的萧家家主,本身就是上一代仙尊之首,可谓旷世奇才,为了扭转天道乾坤不幸英年早逝,母亲也曾是三界闻名的第一美人,萧青的外表出众至极,更是惊才绝艳之辈,算起来还跟她同龄,比起她从一个泥沼爬出来掉进另一个深渊,期间苟且偷生地艰难活着,人家早已经位列现如今的九天仙尊,和季芹藻平起平坐。她以前一直觉得花正骁已经算是天之骄子,前者可比之萧青,也不得不自叹不如。
啊,真是听起来就令人觉得很讨厌呢。这么地被上苍厚爱,从出生就开始就比别人优秀、比别人耀眼、比别人顺利、比别人尊贵、比别人正义,简直是……要什么有什么……真的……很讨厌啊……
她随手挑了挑细长垂坠的花瓣,看季芹藻眼中闪过一丝紧张,不由笑了,又捏住他的下巴在他唇边印下一吻,“卖花的人没说清楚,我只知道这花儿稀奇,看花苞好看就买下来了,早知道是这么不吉利的花,我才不要送给你。”啧,那花匠可能活得太久嫌命长了,连她都敢糊弄。不过,算他运气好,住得靠归元城这么近,她最近可是努力在季芹藻面前表现自己“学好了”,那就姑且放过他。
“算了,看在它还算好看的份上,就当是我请你赏花的吧,好歹也算个稀奇的品种。等它谢了,我就把它丢掉。”她指节一折,竟是将好好一个花瓣捏出一道褶来,被她吻了也没有躲开的季芹藻,忽然抬手握住她的手腕。
她以为他是心疼花,便收回了手,却看男人的神色依旧有些凝重,他仿佛是斟酌再三,才开口问她,“你……可有什么懂花的仇家?”
福临心至一般,顾采真唇边的弧度括得大大的,“芹藻,你是在担心我吗?”
季芹藻视线一避,淡淡地说道,“我只是不想你给归元城带来麻烦。”
顾采真扬眉一笑,语气笃定至极,“你就是担心我。”她高兴地冲他挑眉,笑得得意极了。
季芹藻不愿与她做无谓的争执,有些后悔自己明明犹豫了再三,为何还是没忍住问出了口。
顾采真揽住他劲瘦的腰,“放心,我没有懂花的仇家。我啊,只有个懂花、还口是心非的冤家。”季芹藻的情绪看起来比睡着前稳定多了,果然,她买花来哄他的决定,真是非常正确。
季芹藻推不开她便作罢了,目光落在她从不摘下的面具上,黯然一瞬后又落回那血韦陀上,血昙已然完全盛开,柔柔绕绕的花瓣漂亮得仿佛滚了红边的玉珊瑚,他心事重重,却又觉得自己不该如此,只是这“如此”,到底是“如何”,他又不想再去细想深究。睡眠消除的疲劳只是体力层面的,心力交瘁的疲惫并未消失。
少年抱着他,兴致勃勃地看着花儿,难得没有再动手动脚。半晌,他只低声道了一句,“莫要胡说。”
耳畔随即传来少年不以为意地嘻嘻一笑,“哦。”
季芹藻静默了一瞬,看着那昙花血染似的红边渐渐从花瓣向着花蕊蔓延,犹如亲眼见证一朵雪白的曼陀罗华渐渐变幻成了一朵血色的曼珠沙华,好似一瞬碧落至黄泉。他心中略作挣扎,终究还是又道,“血昙,是要以血为引的。”
顾采真点点头,“我可没故意用血喂它,我又不知它是血昙。”她的眼中闪过一丝恶作剧般的亮光,“不过,或许……那个什么‘一滴精,十滴血’的老话……是真的?”
什么?季芹藻一时没明白她的意思,直到她笑得露出一口整齐洁白的牙齿,语气狡黠地解释,“我用我们沐浴完的水给它浇水了,那里面不是有我们的……”
“别说了。”季芹藻顿时反应过来,整个人都处于一种无比错愕又凌乱的状态,怎么、怎么会有人……用洗澡水……还是那种事情之后的水……浇昙花的?
他的脸颊烫得几乎能烧起来,再看向那血韦陀时,什么妖异绝世的感觉都没了。他甚至为它感到委屈和埋汰,血昙如此稀世罕有,传言照料起来有着严格的要求和标准,它该受到的待遇绝对不是这样……
浇水这事虽然是真的,但其实顾采真也的确流了点血在这血昙上,她见昙花久久不开,实在等得忍无可忍,本打算随意滴一滴指尖血催发一下,作为土灵根来说,这点挨着木系的术法她也会,而且坠入魔道后,她可是杂七八百学了不少有的没的的法术的。不过,为了揶揄眼前的男人,傻子才说破。她故意逗他,一脸求知若渴地看着男人,倒像是个专门请教老师的好学弟子,只不过早就没有了当初真当他弟子时的恭敬守礼——在她眼里,他是仇人,也是男人;而在他眼里,她也不是顾采真,而是少年。yǔsHǔwǔǔk.čoΜ(yushuwuuk)
“怎么了?要不然,你给我解释解释,它不是要有血做引子的吗,怎么就开花了呢?”
季芹藻依稀记得,自己在水中被索取得着实受不了了,似乎咬破了自己的嘴唇,也咬破了她的,也许是这样,血液才融进了那水中,对……这样就解释得通了……绝对不是少年说的那个什么……荒唐的理由。他心里虽然有了想法,可碍于情由实在不堪,是绝不可能真地讲出来的。年长些许的男人眼中闪过尴尬狼狈,只是无言地,又或者说有一瞬甚至是无语地看着少年,再欲盖弥彰地扭转头,继续去看那盛开的昙花,假装自己没听见她明明是正常音量的问话,同时耳朵到脖颈都红了一片。
什么无助茫然、绝望难过,什么不想不愿、不应不该,各种各样负面的、激烈的、隐藏的、暗自的情绪,在这一刻,在迎面对上这个少年的各种不按常理出牌的荒诞举动时,都经不住暂时性地瓦解了,粉碎了。这很奇怪,奇怪到竟要让人开始觉得正常起来。
……
归元城的山脚下,城郊某座民房宅院的花房外,白发苍苍的花匠老翁捧着与晚来秋那株已经盛开的血昙几乎一模一样的昙花,只不过这盆现在还是花苞的状态,他恭恭敬敬地对着站在月色下身着青衣的年轻男人说道,“这一株是老朽培育出来作为备选的,有您的血液做引,也能开花,绝不会误了您的要事。”
年轻男人身若青松,高挑挺拔,一双漆眸深邃若潭,面上一片平静,冷冽的气质浑然天成,闻言只轻轻颔首,好似拒人于千里之外。但老翁曾经为他所救,能有如今的安身之所也是萧青的安排,对他从来只有尊敬和感激,并不惧怕他的冷颜,甚至因为能为他所用而感到荣幸,若非自己留了后手,且希望可以大隐隐于市,能每年都继续为这位年轻的恩人种出新的血昙,昨夜那不速之客要带走那盆血昙时,自己肯定是要以命相搏的。他的身子压低了些,态度诚恳而恭敬,“请您放心,经老朽改良后,那株血昙光是浇水的话这一两天也能开,但花朵只白不红,不会有什么特别,万不会被人看出来其中的奥秘。”
萧青的目光落在面前这株尚未盛开的血昙上,依旧没有说话,月色照出他峻冷的半边面容,如同极寒之地出产的玉石,带着无人能够打磨的棱角,寒意逼人。昙花尚且终有一现,他的笑容却从没有人见过。一旁,老翁的声音还在低沉地继续,“只有您的血,才能让它开出原本的面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