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自己房间顺手反锁跳入床上,包裹着的被子像是某种最后的坚强防御,身体再也无法支撑,不知过了多久她便也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翌日。
林家一扫昨日的紧张气氛,仿佛阳光已将每个角落统统刷洗干净,从一大早开始便是清爽的好天气。
「佳佳吃饭了!大家都在楼下等你」
林夫人丢掉了平日里的优雅,反常地扯着嗓子在林佳卧室门口大喊。巧合的是,林佳在此之前一分钟醒了,但听到是一回事起床应答是另一回事。她慢吞吞撑起身子,似是还没从昨日的惊恐中回过神来。
终究是不愿看到母亲失望的脸,林佳摇摇晃晃步入客厅。桌上放着炸鸡,春卷和炸虾。除此之外,还有色彩缤纷的蔬菜沙拉,寿司。尽是些看着便能大大引起食欲的菜肴。
林佳的心情这才慢慢放松了下来。
「大小姐真是难请,还要林夫人亲自上阵才肯屈驾」杜学文一边用叉子叉起一只炸虾放入口中一边调侃她。
「你怎么这么早?」
林佳还在疑惑他为何会在这里的时候。发现他似乎有些不同,更像是他们刚认识时候的模样。
那时候的杜学文总以户外派自居,手脚上的新伤旧恨不说。单看日晒后顶多发红,神奇地迅速恢复比之前白皙的皮肤,以及小狐狸般清楚分明的双眼皮细长眼,杜学文的资质确实不错。
明艳的脸蛋,包括他总是来窜门,邻居对他的熟知程度来讲,得到的评价几乎都是正面评价,什么阳光啊,幽默,懂事等等。揽获从小女孩到阿婆的一众好评,而且他们或多或少总把他们当做一对来看。
林佳想着这些轻轻摇摇头,没把他的所谓『问候语』当作耳边风。她浅笑一声坐在自己常坐的位置上。
吃进一口沙拉的同时想到了母亲所说的『大家』时,才挑起眉毛抬头看向桌上多出来的那个人。
是昨日见到的,杜学文的叔叔。
「林佳,快叫杜叔叔」林夫人看着呆呆的林佳,皱起眉头。
杜晏坐得笔直优雅至极拿着餐巾轻抚双唇。似乎发现了林佳的目光,对她礼貌地点了点头。
这感觉很奇怪。林佳敢肯定在昨日之前没有见过杜学文的叔叔,可是在四目相对的瞬间感到了许多情绪,有惊叹,有害羞,可是更多的是那种陌生的熟悉感。
他们一定在哪里见过,只是她忘记了。
「佳佳你有在听吗?」林夫人放下手中的餐具看向林佳。
「孩子嘛,便是昨日熬夜,玩得有些晚了罢」
原本毫无反应的林佳顿时抬头看向杜晏。这感觉很维和,但头脑昏昏沉沉的她有点分不清状况。为什么杜学文的叔叔和她母亲一副很熟悉的样子。
「不去管她,说起来,新开张的大八寺店还是需要拜托先生」
「这是自然」
「大八寺店怎么了?」说到家里的新店,林佳之前就蛮上心的,她回过神来转头问母亲。
大八寺在虹口区,被日本殖民。只是与公共租界不同的是,日本人似乎对那里的管理更随意,以至于现今还保留了许多贫民窟似的建筑。摇摇晃晃的危险楼房,一桩贴着一桩,毫不夸张地说,人在家中坐,一伸手就能拿走隔壁邻居家餐桌上的红烧肉。
「小孩子不要管那么多」林夫人显然不想让她在这件事情里掺一脚。
「哦,那好,我不问」林佳倒也对此全盘接受,立马不再做声,她不屑地看着盘子里的牛肉,微微抬起眼发现饭桌对面的杜学文正对她疯狂眨眼。
在这场不怎么愉快的午饭结束时,杜学文立刻将她拉走远离大人们的视线。
两人在公馆长廊角落,正午阳光明媚至极,却是照不进这里。
「这本来不应该告诉你的,但我觉得这实在是太过巧合」藏在阴影中的杜学文神神秘秘,他咬着手指似乎在做什么心理斗争。
「快说」
「我是说时间太巧合了,你昨天才说自己撞鬼了,今天一大早你家大八寺的店铺里的学徒连夜跑来你家,说有闹鬼。我和叔叔刚进门正巧遇到了惊魂未定的学徒,他脸色煞白一进门就被门槛绊倒」
听到这里,林佳立刻精神为之一振。立刻拉近杜学文用只有两个人才听得到的声音说「店铺闹鬼?我家开了那么多铺子可是从来没听说过」
「指不定和你有关,所以近期定不要离开我太远」
「硬要说也是不要离开你叔叔太远才对吧?他不才是大师么」
杜学文歪了一下头,很快露出八颗洁白的牙齿「林佳可不要小看我了,我也是有点本事的啊」
「好啊,那就由杜大师保我平安」
「拼上性命也在所不辞」
明知是打趣,可林佳看着他阳光灿烂的脸庞犹豫了一下,别过头去说道「不要说这种话,不吉利」
「好好,我不说了」杜学文似乎是因为她担心自己的认真模样而偷偷笑了,看到林佳还是冷着脸继续说「所以,我们要去新店铺问问吗?」
「你也听到了我妈不让我插手……」
也许是他们的角落恰好隐藏在阳光的背后,无人注意,身后有两个男人的低语声由远及近传来。
「现上海工部局董事查尔斯想要城隍庙那块地做跑马场,已经和民国政府协商差不多了,并且政府还答应他们用美元结算」
「那个美国人打得一手好算盘,明知道英国上海对于城隍庙的宗教性质的尊重不会动,还特地绕过其他委员会成员直接去找根本管不了这块地的政府。到时候的说辞我都替他想好了,一旦被问责就说是『公共租界前民国政府给予美国的承诺』」
走廊延伸到日式庭院处,而两个男人正是从那个方向走来。他们很默契同时向对方走近一步躲在立柱后面。
光听了两句对话,对于政治敏感的杜学文就听懂了,瞪大眼睛细细辨别其中关键信息。
脚步声越来越近,杜学文和林佳的距离也在咫尺,甚至她能看见杜学文额头上的一层薄汗,顺着颈脖滑下,濡湿了他的衣襟。
「你很热么?」林佳垫着脚尖在杜学文耳边用只有两个人才听得见的声音说着。
脚步声也同时在一柱之隔的木地板上停住了。
说那是迟那时快,杜学文伸手揽住她的腰倒向自己,而另一只手捂住她的嘴。紧盯着她的眼示意她不要出声,眸中光澄澈饱含朦胧不清的暧昧。
林佳没法动弹,眼睁睁看着他低下头来到她的耳边,含住了她的耳垂。
「热」
柔软的唇咬着她的耳朵吐出一个音节。但他只是浅尝即止,很快离开,那双滚动着情感的眼眸重新望着她。
似揉碎的星光,紧紧抓住了林佳的视线,包括心脏。浓烈的感情似是要从他眼眸中溢出,不过短短一瞬就将林佳淹没。她在阴影中抬起头,发现日光打在眼前竹马的眉眼发梢上,犹如清晨最柔和的那缕光,衬得他更加帅气。
两人就如按下暂停键一样留在原地等待男人们走过。
他们保持着这个拥抱的姿势直到庭院方向传来另一个清冷的声音。
「你们在做什么?」
两人这才如梦初醒迅速分开。林佳回头看见林薰穿着松垮的青色浴衣站在阳光中,可他周身的阴沉让光照不进身体里。显得他就像是一个被抛弃在幽暗森林中小鹿。此刻带着迷失后的迷茫和微怒。
「你醒了?太好了,我去和妈妈说。不过你怎么直接下地走路了,露娜呢?」
「我已经去见过母亲了,想着躺在床上无聊便去问母亲借散文集,她叫我来找你拿」
林薰一点都不像大病一场的样子,除了看着单薄,讲话有条有理,声音也完全不虚弱。林佳对此表示很高兴,似乎睡了一觉起来世界都变得明媚起来了,她对杜学文说了一句「你先回客厅找你叔叔吧」便拔腿跑走了。
一阵风刮过庭院中,并不温柔的风推着两旁的绣球花簌簌摇动。吹在杜学文脸上带去凉意,他看着眼前的少年直视他的样子,心中竟然带着一丝紧张感。
林薰。本来对家庭成员闭口不谈的林佳,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谈起这个同母异父的兄弟的次数渐渐变多。
「上次没认出你来,抱歉说了些失礼的话」杜学文决定先一步开口打破这份奇怪的氛围。
「没事,既然姐姐不在意,我也不会在乎别人怎么看我」
林薰忽然笑了,惨白的脸上像是一副沉闷的黑白画,忽然被世间最为艳丽的油画涂抹上了色彩那样,豁然开朗。他眉眼弯弯地柔和微笑,失去了性别的界限,美丽得不可方物。
但绝色脸庞在下一秒歪了歪嘴角,露出邪气的笑容「我知道你们杜家的秘密,如果不想让她知道的话还是稍微保持点距离,如何呢?小狐狸」
那是有如恶魔般的笑容,杜学文背脊窜过一股恶寒。还没有等他做出反应,林薰已经飘然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