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走至裁缝店门口,半盆脏水“哗”一声泼到她脚尖,接着便是腾腾而起的怒骂。
“你这个讨债鬼,拖油瓶,又跑去哪里混了?”
女人嚷得街坊四邻都伸出脑袋来瞧。
“不孝啊,你姨妈嫂嫂在家苦得累死累活,供你读那劳什子破书,结果你倒好,弄得跟人家正二八百闺阁小姐似的,天天打扮花姑子般模样,下了学也不知回来做活,就知道出去野!”
女人一面骂着,一面从身上摸出条绿花手绢揩拭眼尾,情至深处,抚着门板嚎啕大哭。
“陈家阿嫂,我们都知晓你是好人。你这个大妹子,小小年纪就住你家,倘若不是你细心照料,哪里会长得这般大,出落得这般水灵?可见你的慈悲心,下辈子啊,定是享福享寿的太太命呦。”
隔两家店面的李大妈赶紧跑来劝和,又一扭脸朝少女使眼色,“还不快过来给嫂嫂赔不是,你看把她气得,俗话说长嫂如母,曼卿,以后万不能再这般淘气了。”
少女垂眸,扭捏挪到女人跟前,樱唇微张,委屈得什么话都说不出。
“我这是遭了什么罪啊,皇天菩萨要这样对我?”女人见少女不服软,直接在地上啐了一口,继续骂道,“嫁了个男人是泥做的黄鼠狼,万般不中用,天天就知道偷了家里钱出去赌,现在又搭上这个白眼狼妹子。我的老天爷呀……”
哭喊声震天动地,响彻整条沛州四街。
少女拽着浆洗得白惨惨的裙摆,愣愣站在那儿,眉眼低垂,难堪极了。
“你又在这里闹什么?”门口传来窸窸窣窣的咳嗽,蹒跚步出一位瘦骨嶙峋的中年妇女。
曼卿如看到救星般,急忙跑过去,躲在她身后。
“是我让曼卿去许太太家送衣服的,桐花大街离这里隔着好几条横马路。难道我们家曼卿会飞不成?”陈母嫌恶地白了女人一眼,回头牵起少女手往店里走去。
在灶台前忙活半日,少女方将一碗炖菜端上桌面。
陈母从碗里捞出肉片,送到少女碗里,微笑嘱咐,“曼卿,多吃点,为着过两周,永军在沛州的驻军仪式,这些日子来做旗袍的太太小姐着实多了好几波,你看你都瘦脱相了。”
“姨妈,我不累。”少女又将肉片捡到姨妈碗里,乖巧道,“你吃。”
陈母摸了摸少女脑袋,“我们家曼卿就是懂事。以后毕了业找个好人家,姨妈我也能安心闭上眼了。”
少女嘴角刚绽出笑靥,便见自家嫂子咬着筷箸冷哼,她将一张印有高谱号的洒金笺纸大力拍在桌面。
曼卿胸口蓦然一紧。
居然是宛城音乐学院的报名表,上面的个人信息,她早已用墨蓝自来水笔填得清清楚楚。
“懂事会惦记去读音乐学校?那得花多少钱!我们家有金山还是银矿,能供得起她这么瞎折腾?”
陈母望了眼报名纸,惊讶道,“曼卿,你想去宛城读书?”
少女咬着粉艳艳唇瓣,良久,方点了点头,“为了安抚沛州百姓,永军特地给了十个宛城音乐学院的入学名额,并承诺食宿费全免。”
众所周知,宛城音乐学院乃是全国音乐学子的白月光,无数少男少女都梦想去那里深造。
倘若不是这次,永军武力攻打沛州,生怕民意不满,想必根本不会拨出这般多的名额。
“真给你去了宛城,我们裁缝铺怎么办?你看看你姨妈身体,还能操劳几年?”
曼卿面对嫂子的咄咄相逼,只得捧着饭碗,一言不发。
饭后,屋外不知何时落起了秋雨,湿冷冷钻过窗棂缝隙,硬生生漫进骨血。
苏曼卿坐在小竹椅,对着昏暗的煤气灯光,素手纤纤如玉,在衣片上翩飞起舞,一针一线,皆是仔仔细细。
真丝乔绒柔滑如云的触感,拂过指尖,松花绿的布料上开满大捧大捧香水百合,若隐若现的蜜银珠丝,矜贵而别致。
回想从前,父母在世时,她亦是被捧在手心娇养呵护长大。
从未料到有朝一日,会成为贫女,年年苦压金线,给他人作衣裳。
不过,她并不埋怨上苍残忍,至少现在有瓦遮头,有衣蔽体,比起大多数人来说,已是不幸中的万幸。
嫂子说得对,她不该自私地追求梦想,将这些年来视她为亲生女儿的姨妈抛弃在沛州,眼睁睁看着裁缝铺关门。
思及此,她从胸口摸出那张淡金色的报名表,狠下心,揉成纸团,闭眼丢进了废物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