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朝科举重在考杂文诗赋和策论,最后的殿试特重经义。明经科,以五经为主。明法科,以律令为主。明书科,以书法为主。
叁科全通为甲第,便是最后的状元之选。
时间一晃,等文香稍微能下床走几步时,已是入秋。
八月末,县试开始,燕云歌拿着荐书拄着拐杖一步一瘸地进入了贡院。
门人搜索怀挟,上至于巾屦,下至于足底,无一不致。若非她提前打点,以拐杖为信号,怕是这第一关都过不去,有心一想,她不由佩服叶知秋的能耐。
贡院为南北走向,所有考子都在一个单间考试,考期叁天,所有吃喝拉撒都在里面进行。
在来前,赵灵给准备了几大袋馒头,和两大壶水,倒也准备了烧鸡之类,只是她猜测贡院的条件不会太好,荤食不易保存,还不如干巴巴的馒头管用。
最后果然如此,她时常一边答题,一边要忍受隔壁传来的阵阵恶臭,旁景如此,她连这馒头都吃不下。好在她一向清茶淡饭,以前赶上寺庙里烧饭的师傅不在,饿肚子也是常有的事情,和尚们管这叫修行,不觉得是受苦。
她也只能当自己这会是修行,仕途之路就在眼前,小小恶臭又有什么忍受不了。她捂着鼻子笔答经义,墨义二十道,很快写了个满满当当。
主考官从各个单间巡逻过来,遇到好卷子时会忍不住停下来欣赏,当他粗粗的扫了眼燕云歌的卷子后,不禁满意地捋了捋胡子。
这届秋试真是能人辈出,这里一个燕云歌,那里一个沉沉壁,还有一个符严,都是才华横溢,言之有物,看来这次的前叁甲最有可能的就是这叁人了。
燕云歌自然发现有人在看她,她抬头看了眼,见是位老者又穿着明红色绣有仙鹤图案的官服,猜测此人应该就是主考官李儒李太傅。
“好好考,别分心。”李儒见这年轻后生眉清俊秀,想起曾经的得意门生,忍不住嘱托道。
“是。”燕云歌对他一笑,低头继续答题。
考试分杂文、帖经和时务策叁场。次序为先帖经,次杂文,最后试策。
叁天时间说快也快,当燕云歌答完最后份卷子时,离考试结束不到半柱香的时间。她再看了眼卷面,对最后道“劝君”的回答并不有十分把握,明明知道皇帝是个偏好美色、心胸算不得宽广,且目光短浅的平庸君王,却又不得不在提出为君之道后又写些歌功颂德的话,虽不是本意,无奈大流如此,她也只能随波。
香在此时燃尽,锣鼓敲响。
卷子被前来的监考管一一收走,然后分给吏部派来的官员进行重新誊写,再装袋封存同时隐去姓名,以防止有人在卷子上做记号,以此作弊。
出了贡院,等在外头的赵灵和季幽急忙上去扶她。
“老大,考的怎么样?”赵灵兴奋地接过她手里的包袱,不停的问。
“不好说。”燕云歌摇摇头道。
“怎么会,老大你要不是头名,那肯定是有人作弊。”赵灵叫了一声,惹来不少注视。
季幽白了她一眼,再看燕云歌脸色,关心道:“小姐脸色不好,里头叁天肯定难受。我们是赶马车来的,先回府吧。”
燕云歌点点头,“府里怎么样?我母亲可有问起?”
“府里没事,夫人来是来了,但是文香躺床上呢。夫人以为你在休息就没进来打扰,每次来都是放了汤就走,可把我们几个感动的,老大的娘亲可真好。”
燕云歌眼神少有的柔和,“回去吧,想问什么,我在马车上和你说。”
马车上,季幽掩了下神色,从自己袖子掏出封朱印封口的信,“小姐,南月先生来的信。”
燕云歌看完信一语不发,将信交给季幽。
季幽将信折起握在手心,没一会就见细细的白色粉末从她手中流出,看的赵灵眼都直了。
“小姐打算怎么做?我们要回岩城吗?”季幽问。
燕云歌闭目养神,“还不是时候。”太子被罚守陵,他手上正在办理的江南收粮一事也自然旁落,没想到白容起了心思,想要分一杯羹,自己殿试在即,哪有工夫与他周旋,且这个事情于她毫无益处。
“那这信回不回?”
“不用回,我也无话可回。”燕云歌难掩倦容。
季幽便不再问。一年多的主仆这点默契还是有的,小姐心思缜密,步步深意,一句无话可回其实已经是回应。
马车不急不缓地往铺子驶去,一路上停停走走。到了当铺,燕云歌让季幽先下车,自己则和赵灵换了辆马车回到了相府后门。
东苑里,有人已然等的不耐烦。
燕云歌迈步进去,瞧见秋玉恒的影子又退步出来,对赵灵道:“我去看看我娘。”
赵灵心领神会,自顾溜达去了。
莫兰的院子与她的院子就隔了道拱门,看似很近,九曲回廊走起来却颇费番工夫。
自燕行离开后,这若大相府看着落寞了不少。燕云歌一路走着,一路看着下人既好奇又躲避地打量她的目光,再看朱墙黄瓦,竟有些苍凉之感。
她很少亲自去看莫兰,以往并不太在意的事情,突然觉得很是负疚。就如赵灵说的,她有一个很好的母亲,或许软弱,对她却绝对是无私的。
张妈见是她来,欣喜地赶紧往里屋喊,直叫“夫人,大小姐来了。”
燕云歌踏进去,莫兰披着外衣下床,脸上是难以形容的开心神色。
“你怎么来了?身体好些了么?”
“好多了,倒是你,脸色怎么比上次还差了?”燕云歌扶她到床边坐下,转头命张妈再拿个枕头来。
“我是昨个没睡好,休息一晚就没事了。”莫兰慈爱地握着她的手,看见宝贝女儿来,再大的病她都好了一半。
张妈拿了枕头垫在莫兰背后,识相地告退下去,只留下母女二人。
莫兰看着眉目寡淡的女儿,又是骄傲,又是忧虑着。
女儿无疑是出色的,无论从哪方面来看。可是,在这样的年代,谁不是喜欢乖巧温顺的女子?
莫兰突然忧虑,忧虑着两个月后的亲事,忧虑着自己女儿太过刚强的性格,怕她将来会得罪公婆,会吓走丈夫,因为在她看来,女子的幸福,是要系在男人身上的。
“母亲,你在想什么?”燕云歌发现她手发颤,担心问道。
莫兰不知不觉红了眼,摸着燕云歌的脸,“你刚出生的情景还在我眼前,不曾想一转眼就这般大了,就要嫁人了……”说着声音哽咽,无法再叙说。
十八年前,那一室的悲凉,那失而复得的喜悦,那一手一足被废的心痛,那十年不能见面的遗憾。十八年后,她绚丽璀璨归来,如站在火树银花处,发光发亮。
她却只能看着,看着她越走越远,终其一生都走不到她的心里去。
燕云歌不语,对于根本没有印象的记忆,她要怎么装出一副感同身受的表情。
“一一,娘只愿你一生安乐,只愿你开心……”莫兰忧心忡忡的望着女儿。
燕云歌浅笑一声,似乎已经知晓她要说什么,她抬手为莫兰擦泪,眼里淡然,“我知道。”
她何止要开心,她还要飞扬跋扈,肆意妄为,无人能挡。
莫兰顿时心痛,女儿话里的讥讽索然,身为母亲的,如何不知。
“母亲,您先休息吧,其他的事情不要多想。”燕云歌伺候着她躺下,为她拉好被子,放下帷幔,转身离开。
莫兰透过帷幔,看着她傲然孤单的背影,心里阵阵难过。
燕云歌神色淡淡的出来,对着房外守侯的张妈点点头,一言不发地走了。
华灯初上,入秋后天总是暗得特别快,来时还有点点余辉,如今都被黑暗所掩盖。地上的灯火似乎与天上的星辰在眼前重迭,斑斑驳驳地闪花了眼。
身旁而过的丫鬟,提着灯笼想为她引路的小厮,都仿佛只是一道背景。
燕云歌脚踩着青砖,一个人安静的走着,这是她的路,只她一个人头破血流都要前行的路。
莫兰不会懂,她只是用一个平凡母亲的心深深忧虑着。
而这份忧虑,是她的罪孽。
不知不觉到了地方,抬眼,看见的是少年脸上终于等到心上人的喜悦。
“你可回来了,这几天都去哪了?”秋玉恒又急又喜地跑上来。
燕云歌没想到他还在,她直直往前走,语气很平淡道:“你怎么来了。”
秋玉恒跟着她走,“我都来好几回了,每次你不是在休息就是说要看书不见我。”他跑到她身边,很自然地扶着她的手过门槛,“你小心走。”
两人同时抬起脚,一起迈过了坎,秋玉恒想到以后一生都要与这个女人互相扶持,不禁红了脸。燕云歌进了房就将自己窝进了软榻,脸上满是应付叁天考试后的疲惫。
两人自春猎过后就没见过,今日瞧见秋玉恒,燕云歌忍不住想起燕行来。燕行从小勤恳自勉,活得如履薄冰,便是骄傲也是小心翼翼。
秋玉恒却不同,这少年无忧无虑,心直口快,也从不在乎自己声名狼藉,活得比燕行率性多了。可惜了他父母的殷殷之情,可惜了玉恒二字。
“你怎么了?很累的样子?”秋玉恒站在她旁边问。
“你别问,我也不会说,我累了,你自便吧。”燕云歌找了个舒服的姿势,支着脑袋,闭目就睡。
秋玉恒语结地站在那,她这是信任他?还是根本不在意他?她对别的男子也这样么,任他们在她房间里逗留,她不怕自己的名誉受损么?
再一想,秋玉恒嘴角渐渐的翘起,她连强了自己这样的事情都做的出,她怎么会怕。他转身去床上抱了毯子,轻手轻脚地盖在她身上,低头好奇地拿起一旁矮凳上半卷的书,去了桌子那坐下。
秋玉恒一页页地翻着书,感受着书上残留的她的气息,想着这是她看过的书,他心里颇有微妙的感觉。
时间慢慢的流逝,少年半卷着书沉静的影子映在窗纸上,一本策论以前先生怎么逼他都看不下去,如今他竟然一页不落地翻完,而且哪里有枯燥,分明有趣的很。
如果他的先生是她,那状元头衔怎么也落不到燕行头上了!
秋玉恒轻轻地笑。
每页书尾她做的那些批注,那小巧秀气的字体,让他爱不释手。越是接触她,越是好奇她,燕一一到底是名怎样的女子?
秋玉恒侧过头看她,一缕碎发从她的额前垂下,在昏暗的烛光下显得人无比的柔和,他仿佛着了魔般,不受控制地朝她走过去,痴痴地望着眼前这张平静沉睡的脸庞。
见她身上的毯子滑落,秋玉恒轻轻给她掖上,燕云歌睁开朦胧的睡眼,“你怎么还在?”
那散发出的慵懒风情,让秋玉恒脑子一热,俯下身就将嘴贴了过去。燕云歌没有准备,被吻个正着。
秋玉恒的吻技比燕行还生疏,磕磕巴巴地一顿乱啃,他似乎自己也发觉了,满面羞红地起身就往外退,“不早了,我改日来看你。”
燕云歌抹了下唇,表情萧索寡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