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兰来看过我,掂了掂我的骨架,沉默了很久。
我瘦了很多,大约在他看来,已经脱相。
他望向我的眼里有太深的悲哀。饶是这么善谈的人,也不知道该再说些什么。
我太瘦,瘦了就会冷,骨架外披了很厚的绒衣。天不算凉,可我只觉得冷。这个房子好像失去了最后一点生气,一切被灰掩盖,一切都在死去。我的骨头靠在皮椅上,黄梅雨后,皮椅生出白色霉点。胸腔只剩一排骨,哪怕尽数裸露,也叫人看得没有欲望。
罗兰陪我坐了很久,最后只是求我:“跟我回去吧,表姐。”
“你这样,我很难过。”
他搀扶我走,却在摸到我腕骨时顿住。兰常年与病魔纠缠,在生死线前徘徊,比谁都知道,将死之人的模样。他仍想拖住我,却终于明白连他也拖不住。
车一路走,我们谁也没有说话。我看着窗外逝去的一切,像大空大幻。
罗家还是这么庄严,这样崭新的地方。高门大院,门外两株迎客松青翠。绿叶又生新芽。这里的每一处都有人小心打理,我站在门外,只看见一扇佛赤铜门。
人站在门前,渺小得像蝼蚁。
白的灰的石头垒上去的楼,日夜灯火辉煌。
姑姑赶在门外接我,见我时掩眉落泪,训斥人不好好照顾我。可我早没有力气再和她说些什么,被他们推攘到床上平躺。
床是灰紫,皮包裹,高塌软沉。木头地被擦得锃亮,人来人往进进出出。
弱水曾经的医生啊荛来看过我,他老了很多。见到我,流下几滴泪。
他说他见到弱水最后那段日子也是这样。
不想说,也吃不下。
在喘息间消耗自己最后的生气。
他问了我很多,问我好不好,问我经历了什么。
我只反问一句:你还记不记得弱水?
与我讲讲她吧。
他说:怎么能忘记。
那个纵横一世的天才。
他说他这一生,再也没有见过这么惊才绝艳的人。他很早很早认识她。早在她来到罗家以前。
那样的作品,他描绘不出,那样美的东西。那用重红重绿的色彩。
那是她生命最磅礴的日子。她的灵气取之不尽用之不竭,她的作品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太刺目,他谈不起她。
我问你爱她吗?
他僵硬住,长久才答:“你不能说爱,啊缚。”
“应该叫仰望。”
“后来一把火,她把她所有作品烧了。”
进了罗家。
死在罗家。
“你身上有些和她……很像很像的东西。”
“你们都太剑走偏锋。”
“美得太伤人。”
“伤人伤己。”
“我比她年轻,啊荛。”我看着啊荛老残的脸庞。岁月没有宽容这个男人。我们多年不见:“我今年二十七。”
“可是我长了白发。”我将手伸到头顶上,一缕一缕剥开长发,“你看,都是白的。”
啊荛在我面前痛哭流涕:“你们为什么都不能放下。”
我仰天长叹一口气:“可是那样,就不美了。”
我之美丽,生于死物哀伤之上。在哀痛之间苦难徘徊。妄见春色,妄见腐朽衰败。由死物之上透出的阴翳凉气,弱水曾经辉煌,可罗缚只剩下苍凉。
透着死气腾腾的美,又怎么不算美。
那么美究竟算是什么?
是紫山,是盲雾,是越过癫狂与热络,从闹至静,从磅礴到败落,是一千年。
一千年前,我不存在。一千年后,我不会存在。
于今时今刻,幻化俱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