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龙客来
冷月如钩,银星棋布。夜晚的平野气温远比白日凉爽。
旅店的看门狗盘成一团睡在老板的帐前,一只狸花猫从黄狗身前路过,走得悄无声息。
蜣螂推着粪球,滚去自己的繁殖巢。那是一个地表呈梨形的小土堆,下面有多条通道,蜣螂把粪球和虫卵埋在通道底部,待幼虫孵化出来便以这些粪球为食。
土堆在银龙客来的帐篷驻扎到这里前就有了。
这家旅店来得匆忙,只选到了位置偏僻的外缘。老板赚快钱,茅房和浴房还没建好便开业揽客。
蜣螂是挖好了繁殖巢就不想改的小虫。这几日它巢穴外的小土堆总是被踩平,每日出来滚粪球还要先把被踏平的土重新垒好,相当地费时费力。
它来到不时传出怪声的帐篷外,几条后腿施力,把粪球推进了地下通道,自己亦钻了进去。
小虫不知道人类在做什么。其实和它忙着繁殖一样,帐篷里的人也在做一种可能产生后代的交媾运动。
构穗耳朵眼里塞着棉花,和衣抱臂躺在床上。
隔壁女人的叫声时而激烈高扬时而婉转悠悠。她的眉毛随着节奏,有时紧簇有时平舒,嘴唇抿成两条薄薄的肉。
“想点坏事,不要总注意隔壁。”
问槐带着困意的声音从床榻对侧传过来。
构穗睁开眼朝那边看过去。
问槐睡在三张桌子拼成的桌板上,黑夜中只能看到他侧卧的轮廓。
“还没睡吗?”
“嗯……”黑影翻了个身,平躺着屈起一条腿来,“你不睡我怎么睡得着?”
早先在雪山客栈,他被构穗的味道诱醒,欲火难控丢了童子身。眼下自然睡不着,提心吊胆,需时刻提醒她控制自己。
构穗知道问槐意有所指,心神凛了凛,
“问槐,你再给我讲些魔界的事吧。”
“好,天女想知道什么?”
构穗把一只耳朵的棉花取下来,“比如魔族人和其他两族人的相貌有什么不同?”
问槐懒洋洋地说:“除了发色瞳色外没什么大区别。人族和仙族基本都是黑发黑瞳或黑发棕瞳,还有少部分异邦人族,他们发色和瞳色会淡一些,金发碧眼。魔族人的发色和瞳色就比较多样了。赤橙黄绿青蓝紫,什么都有,整个一大染房。”
“那像你这种人堕成魔的呢?”
“我这种嘛……还是人族时是黑发黑瞳,最平常无奇。堕了魔跨界门后,发色和瞳色就变了。”
构穗奇道:“啊?可你现在不还是黑发黑瞳吗?”
“头发涂了染料,眼睛带了一种魔兽的眼膜。”
“为什么这样做?”
问槐吊儿郎当地笑道:“怕迷死女人呗。”
“呵呵。”构穗不敢苟同。
问槐长得确实俊秀,可他未免骄傲过头!郦御那么好看的人都从来没说过迷死女人这种话。
构穗翻个身面向问槐,“那你真正的发色瞳色是什么颜色?”
“赤发青瞳。”
“不对。”
“哪里不对?”这事他本人来说还能说错了?
构穗忖了忖,“镇荒海魔族众多,我也没见几个是大染房啊。”
问槐勾起唇角,“因为他们只是平头老百姓,还够不到上面。天女可以把全体魔族理解为高高的尖塔,塔层之间不可交替转换。也就是说,父母是农民的,孩子也一定会是农民;父母是工匠,孩子也一定会做工匠。一个农民想跨越塔层成为工匠需要付出巨大的努力,就算有人成功了,那也只是少数。现在魔界能跨越固有阶层的方式大抵两种。一种是军功,一种是文功。要么在战场上抛头颅洒热血,以命搏命;要么考进学宫读书,成为商号、工会、军队等势力的智囊团,靠才智取利。”
构穗无法理解魔界社会,她不得劲道:“虽然一个人靠努力获得更好的生活是值得肯定的事。可是反过来说,这意味着会有很多人一生下来就在塔尖,可以不劳而获享受到别人一辈子努力也得不到的东西……”
问槐赞扬道:“天女聪慧,确实是如此。人界这种现象也很严重,可和魔界相比是小巫见大巫。魔界有一种奴隶塔层,这个塔层的魔族会从事最低贱的工作。他们可以被其他塔层任意欺凌,生下的后代在降生的那一刻也注定会是奴隶。军功和文功这两种升迁方式对这个塔层的人不适用,因为他们不可能接触到知识和修行。”
“那这部分人在魔界有多少?”
“两成。”
两成。零、一、二,它离零这个数字是如此地近,可构穗知道这个数骇人地可怕。
“我人魔出身虽然不正统,可是放在魔界,我一堕魔便是在塔尖上的人。还有郦御,他的出身在魔界低如尘土,倘若再低上一层,他哪怕再聪慧千倍百倍,也断不可能考进尘世学宫。”
想到连郦御这样的奇才都差点因为出身贱农而被埋没,构穗鲜明地体会到了魔界阶层固化的可怕可悲。
在西天,这样的事不可能发生。
相比之下,镇荒海都算得上净土了。
“这样太不公平了,难道底层的人没想过反抗吗?”
“想过,可是……这样说吧天女——我想杀没有修为的人比踩死蚂蚁还简单。底层的人有没有灵根先不提,就算有,他们没有门路接触到修行,每每掀起反抗固化阶层的浪潮就会被上面的人派出修士镇压。一个万人的起义,只需要三百修士便足够。”
“难道上面的那些人都不懂体谅吗?他们不会觉得愧疚?”
“为什么体谅愧疚?他们一直都是坐着尸骨垒出的宝座,这和吃饭喝水一样寻常。而且你以为底层的人真的是想要解救所有人吗?他们成功后也不过是换换宝座,把一张姓虞的宝座换成一张姓赵钱孙李的宝座罢了。有得想坐得长久些,便把宝座修饰地清苦朴素,看起来和底层人家的板凳没什么区别。有得毫不掩盖,极近华美,让其他人看了直眼红,很快就想掀了他自己坐上去。”
构穗被问槐说得一句话说出,心里憋难得不行。她突然很想把问槐揍一顿,讨厌他把吃人可怕的事说得如闲扯家常!
一张薄毯子被构穗丢了出去,拍到问槐脸上,“别说了,我不想听了!”
问槐见他还把构穗说得来气了,摇摇头哑然笑了。
构穗终归太稚嫩美好,见不得世间赤裸的黑暗。
问槐把毯子从脸上拿下来,展开盖在身上。
“缤纷的发色瞳色怎么来的我还没说。你确定不想听了?”
构穗忙把耳朵眼堵起来,“狮子头、烧鸡、板鸭、咸水鹅、烤乳鸽、卤猪脚……”
构穗报起菜名,禁止问槐的魔音入耳。
这样念念有词絮絮叨叨的,颇有催眠的功效。
随着菜名越报越多,构穗的声音越来越小,最后细若蚊鸣,渐起鼾声。
问槐放下心来,合上眼睑。构穗小小的鼾声中,他也很快睡去了。
这届宝会竟选择在晚上开幕。
银龙城的告示下发当即在城下市集掀起轩然大波。参与夺宝的男女需先去银龙城在市集设立的卡点处报名领取号布。号布绑在手腕上,男带青布,女带红布,上面写着数字。一同参会的男女号布上的数字是相同的。构穗领完号布后在人山人海的卡点外围站着等问槐。
她和问槐老早就来排队了,这样也排了一个多时辰才领到。
天刚擦亮,气温正逐渐攀升。等了半个时辰,问槐从人群中挤出来带着她去一间凉茶铺喝茶消暑。
泡着各种草药干花的茶水加上冰糖后喝起来微甜,搭配上冰镇过的水果食用着实舒意。
问槐摇着大叶扇靠在矮凳的靠背上翘着二郎腿。
茶铺三面透风,热燥的对流风穿堂而过,还刮来了隔壁的隔壁一家食铺的饭菜香。
构穗吃着多汁的青果往外张望。
排队的人还是那么多,一对对男女聊得热火朝天。女人娇俏的笑声和男人低沉的声音混杂在一起,叽叽喳喳叫人分辨不出内容。
两人报完名后问槐是被单独引到后面的。那个主持报名工作的楚文说有一些特别的信息需要问槐登记。
之前也有几个男人被要求这么做了,问槐便让她先出去等着。
“问槐,他们喊你去后面做什么了?”
问槐嘬了口凉茶,看着帐顶回忆道:“好像量了下身形。哦,还问了点你的事。”
“哈?问我什么?”
“问咱俩什么关系。”
构穗两眼一闭往后一靠,不聊这个话题了,大爷似的说道:“好热,扇快点。”
问槐看着不断掀自己领口散热汗的女人,“怎么,你不想听我的回答?”
“听什么听?我是你的内子,你媳妇儿,这不来之前就说好了吗?我可不像以前那样,真以为咱俩是夫妻。我现在可明白了呢。”
“明白什么?”
“明白你当时是逗我玩,瞎说。明白你现在是为了夺宝,胡说。”
问槐殷勤地给构穗添上凉茶:“聪慧。不过你可记好,演要当真的演。你演得越真,我见到银龙姬的可能越大。”
构穗嘿嘿一笑,“知道。不过……”她做个手势让问槐凑近,“你为什么要见她?这一路上咱们听到的传闻,见她就是要和她那样!你想和她那样?”
“这事天女就不用管了。你不是说你确定心意了才把天令给郦御的吗,那你在乎别的男人,这事放在情爱话本里妥帖吗?不妥!我祝福你学会了情爱之事,你感谢我的救命之恩、牵线之劳,你还对不起我,答应我的天令才几个月就反悔给了郦御。说难听点,你带我绿帽子。所以,你只需要乖乖听话,我叫你做什么便做什么,别的别打听。”
构穗瞪了问槐一眼。后者笑眯眯地直起身重新靠回椅子上,构穗也皮笑肉不笑起来,两双笑眼相对着,莫名其妙较其劲来看谁先撑不下去。
构穗破功,把一碗凉茶喝干,一把抢过问槐当作文人折扇慢悠悠扇的大蒲扇猛扇起来。大风呼呼而起,地上的土都在往上飞。
要不是关心你,谁管你要和谁怎样呢?
晚上银龙城放了一场烟花。几千对男女在城下市集看了一场盛大的揭幕烟花,有许多人在这般浪漫的氛围下难免情意悸动,在街头巷尾相拥接吻。有的来了兴头,拽进隐秘的地方就是一场大战。
构穗听问槐在她耳边低语道:“忍住。”
构穗捏着拳头,“你别把舌头伸进来,应该没问题。”
原来下午喝过凉茶后,问槐就发现有个可疑的人一直跟着他们。
问槐心思活泛,当即明白了些什么,认为这是银龙姬那边过来监视他们的。
为什么来监视他俩,构穗想不明白。问槐说她不需要想明白,总之恩爱夫妻从这一刻开始就要演上了。
两人唇瓣相磨。
问槐的嘴唇和以前一样软得像云朵,构穗没忍住伸出舌尖舔了舔。问槐的指甲在她手心一抠,痛感突然袭击,惊得她差点咬住自己的舌头。
她这具身体真是好奇怪,明明心里没多大波澜,可就是想要问槐。
构穗把头一别,“不亲了。”
问槐把她头掰正,话从齿缝挤出来,“别搞事,那边在看着呢。”
两人鼻尖相贴,近得呼吸交织,任谁看都是一对耳鬓厮磨的爱侣。
“那你嘴巴别磨来磨去的。”
“谁家夫妻亲吻像死人一样干贴着?”
构穗撇着嘴,反驳不了。
烟花结束了,两人装作恋恋不舍地分开。
随着高空之中传来阵阵巨石相磨的震响,银龙城的外环首尾分离。龙环尾端从天空垂到市集中心的空地上,这便是登上银龙城的天梯。
“第一关,相携。”
随着楚文的声音扩散至整个人群,夺宝大会正式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