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个淡漠如水的性子,无论面对怎样的境况,总有他自己处事的法子,也与佛家经年的熏陶有所关系,如今却露出这样受了惊的表情,让饮花想起曾在林间无意遇到的野兔。
那只野兔也是如此,见到人就吓得立刻一溜烟似的跑走了,当时瞥见它的眼睛,宝石似的,可爱极了。
野兔只当她是要猎杀它的天敌,不知道她只是想多看一看,同它亲近。
而寂行眼下的情状,却像极了那只逃之夭夭的兔子,见到她半天了也没发出个声,只是依然这样呆呆地看着她。
饮花说:“吓到了?怎么胆子这样小?”
到这第二次开口,寂行才像突然反应过来似的,那块澡巾一下子不知是要遮前胸还是后背,手忙脚乱反倒扑出零星的水花。
饮花忍俊不禁:“遮什么?我上回被你看过,你也该还回来才是。”
寂行蓦然僵滞住,开口时声音还有些生硬:“你先出去。”
“我刚来你就赶我?”饮花的眉毛委屈地竖起,“我走了这样远的路才到,你就立刻要赶我?”
“不……”
寂行忙着反驳,不小心一脱手,将澡巾落入水中,顿时什么也挡不住。
他并不文弱,也不算格外健壮,肉眼可见是贲张的肌肉,体格好得很,隐隐透出股力量来。
饮花清两下嗓子,克制着自己没好奇地继续往下看,而寂行已经匆匆又将那块布捞了上来,身子也往下沉了沉。
不知是水汽蒸的还是什么缘故,他脸上已经泛出微微的薄红,跟白皙的皮肤相映,顿时衬出几分饮花从未见过的更为彻底的羞恼来。
“你先出去,等我更衣后再与你详说,”寂行眼神闪烁,顿了顿,又以商量式的语气加了句,“好不好?”
“不好,”饮花回答得更果断,“你洗你的,不必管我,况且说过了,你要让我也看一看,才算扯平,你说哪?”
“饮花!”
突如其来被点了名,饮花蓦然一愣,笑容卡住一下后反而越发开怀:“叫我做什么?”
寂行想出来又不是,这么待着也不是,闭了闭眼,咬牙道:“男女大防。”
饮花挑眉,虽并不在意什么男女大防,到底还是逗他逗得开心了,终于舍得放过他,指尖沾了些水,似有若无洒到他身上去,大发慈悲道:“不逗你了,洗完就快出来吧。”
那人倏忽而至,又轻易甩手离去,如同做什么事全凭自己的心意,全然不顾他的心情。
为防她突然杀个回马枪来,寂行又保持这个动作等了一会儿,直到确认她发出的动静全在屏风那头,才慢慢放下戒备,将沐浴草草收了个尾。
纵然她是个放肆的性子,也极少有如此出格的举动,今日一番,倒像是自己凭空捏造出来的产物。妄念纠纠缠缠,也会成为吞噬人心的恶果。
但屏风又影影绰绰映出她的身影,显得真实而虚幻。
整理好衣物,恢复成平淡如水的模样之后,寂行绕过屏风,过去与她相见。
看到个真实的人正坐在那里饮茶,心头似乎有什么东西放了下来,一种宛若庆幸的感觉涌上心间,与他该有的念头背道而驰。
寂行没来得及厘清自己内心的起伏,因为饮花已经走到他跟前来。
寂行周身还笼罩着沐浴后的温暖潮湿的水气,连同她也被一道侵染。
出浴美人太干净,饮花现在觉得自己越发被衬得风尘仆仆,顿时别的心思暂且抛到一旁,可怜兮兮道:“我也想洗。”
半分先前的嚣张气焰也没了,就好似方才那个像在调戏良家妇人的架势不是她做出来的,寂行却生不起气来,千万个问题也就决意等她沐浴后再问。
给寂行暂居的这所小院里,还有一间小厢房,寂行在饮花千百个不同意之下,还是将给她打来的热水送入了那间屋子。
饮花只好被迫同意,不过临换屋前,特意问了一嘴:“那浴桶是你方才用的那只吗?”
寂行两腮紧了紧,非常不想但还是不得不承认:“是。”
但在饮花试图得寸进尺说出什么话之前,寂行及时补充了句:“已经洗净过了,可以放心。”
饮花若有所思地拖长了声“哦”,似是宽慰他:“我不嫌你。”
说完就拿着带来的包袱进了屋中沐浴。
等里头已经发出淅沥的水声,寂行才默默叹息一声,转身走到了院中。
月还是那弯月,缺的那部分只是被吞没进黑暗之中,化作如同人心所有见不得光的、不能与人道的阴暗面,却依旧与风光霁月的那一半相生相伴。
她忽然也来到京城,今日又这般反常,这些变化对他来说突然而又、惊喜,或许是我佛一发慈悲之心,抑或是对他又加注一层考验。
他明明是逃开了,现在看来似乎也逃不开。
明泉一直没有现身,其实是因等寂行叫他来善后,等着等着就睡过去了,自然不知后来还发生了许多事。
等一切收拾停当,两人终于面对面认真说上几句话。
“你怎也来了?”寂行问。
“你来得,我就来不得?”饮花挑起眉,说,“我也想出趟远门游历,很久之前就想过了。”
“你又怎知我在此地?”
“途中碰上了监院。”
寂行一下了然,他们一来一回,恰巧遇见也是有的。
他想了想,又问:“王府的人知道你来吗?”
饮花朝他眨眨眼,没说话,寂行一下知道了她的意思。
寂行欲将她带去找管家,好给她安排个住所,因那间厢房的床铺并未收拾出来,无法就这么住进去,饮花却不肯。
见她确实又累又困的模样,加之星夜去扰人睡眠总不好,他又是出家人,与饮花虽坦荡……虽也算不得那么坦荡,但传出去总对她的名声不太好。
饮花见他仍是踌躇,便说:“你放心,我明日一定先悄悄出去,再正经敲大门进来,行不行?”
“……好。”
寂行是不知道饮花究竟是抱着怎样的想法来与他共处一室,饮花却已有想通一切后的豁然开朗。
寂归与雁娘离开时,她去送了一程,二人相携离去的背影教她平生许多艳羡来。
寂行做了不告而别的决定,是让她生了些气,但细细想来,他要做什么事,又有什么非要预先与自己商量的必要?她又是他的什么人?
但她想成为他的什么人。
寂行将床铺让给她,在一旁的榻上将就一夜。
舟车劳顿,本该很快就入睡的,饮花却躺在床上阖眼好半天也没睡着。
吹熄了烛火后,外头的月色越发亮堂地照进来,饮花翻了个身侧过来睡,下意识睁开眼,却与另一边的目光对上。
许是黑夜的睡意将人的反应通通变迟钝,竟是谁的视线也没顾上移开。
月色昏昏,在她还没发现的时候,他也不知望了她多久。